尚书屋文化月刊

坚如磐石 安安

  你有没有吃过核桃呢?外壳坚硬,里面包裹着一种如花一样的生命。凝望中,它在里面安睡。你可以有许多种方法看到其中的“花”。之一,你用一把小锤子敲,“啪”,它们便跳出来了;之二,你拿着它们在“吱吱”作响的门缝里一挤压,便也裂开了;之三,你可以将另一个同样坚硬的核桃和它对磕着,同时地,它们的生命绽开,黑色衣胞中白嫩的花摇动着你的双目。可是无一例外地,你将得不到一朵完整的“花”。

  艾文绝对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当我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的叙述的时候,我都不禁心襟荡漾起来,她如此的口才从小学里就开始闻名了。每次和她说话,无一例外地我都会缄默几天,仿佛在她面前再去炫耀口齿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情。还好,这样的日子,一年也不会有几天,我也就有继续话语的权利。

  虽然不是完整的,但是我得到了,新鲜,生动,真实,我可以用自己的舌苔去回忆“花”的味道,陶醉着。吃,不过就是如此了。

  艾文继续在说着,我听着,想象着吃的美景,却也不免想到她话外的意思去,没敢多想,没敢深想,怕想出了什么不妥来,彼此尴尬。

  这咖啡算是我请了,你也别跟我抢,我也是好久没人说话了,找你来说说。她阻止着我。

  我没打算争这个先,一杯咖啡也欠不下多少,便由着她了。一个女人总是要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显示着她生活的美好来,每每我便充当了这另外一个女人,充分满足着别人的一切想法,她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我是一个最佳的听客,每次我也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她挽着我的胳膊说,我们去逛街吧,象我们以前上学时那样。

  今天实在抱歉,我下午3点还有事情。

  很久以来,我已经不太适应和任何一个女人或者男人保持如此亲密的接触了,当她挽起我的胳膊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尽管这种感觉不太陌生,可是仍然有异样,或者是我变得各色了?

  那好吧,不打扰你这个大忙人了,咱们回头再电话联系好了。你可别忘记我,下回该你请我吃东西了。

  没问题。摆摆手,我走到马路对面去了,春天的风夹带着沙子的味道,有些咸,一点也不温暖,不禁开始憎恶起这恼人的天气。

  回头看看,艾文还站在原地,姿势优雅着,背后的高楼衬托着她的娇小和柔弱,谁看谁都会动心的一个女人,就那么在阳光里站着。我不比她,我要赶路。

  “张局长,你看我们这个计划做的还行吧,要行的话你们这次酒会就安排在我们的酒店举行如何?”3点的时候我坐在外经委的局长办公室等了1个小时,在近4点的时候终于等到忙碌的局长坐下来听我说了10分钟的话,我还算是局长他外甥介绍来的,才能有10分钟的陈述时间。

  “小章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回头我让我的办公室主任再跟你联系吧。”这样就算是打发我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为了显示他的平易近人,他还亲切地问着他外甥的情况。

  “恩,不错,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他帮我许多。”我敷衍着。

  走出灰蒙蒙的办公楼,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往单位打了个电话说不回去了,交代好一切,正要挂电话的时候,小李说,等一下,销售部部长找我有事情。

  又要出差。我经过超市的时候买了一点日用品,家里的牙膏已经被我挤到根部了,一直没有记得买,牙刷也该换新的了,都用了3个月了。看着满架子的商品,我的眼睛都被耀花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些什么了,需要买的太多,自己上次到超市是什么时候了?工作啊工作,就象现在大家成天喊着郁闷啊郁闷一样流行的套话。

  到了S市,和部长马不停蹄地到各个酒店、宾馆参观学习,我都快散架了,终于部长同意给我放几天假,说到了S市,没有女孩子不想好好玩玩的。

  我都27了,在部长眼里居然还是女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也是,她闺女也快有20岁了,我在她看来自然就是年轻得有些张扬了。

  我想起我在S市还是有些同学可以联系的。史平,当时他还是我们学习小组的组长,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变了没有。打过去,是他接的,声音没怎么变,就是沙哑了一些。

  “章可,你在S市啊,你可是忙人啊,大家都惦记着你呢,尤其是我们学习小组的成员啊,当年咱们6个人,有3个在S市,你和孙宇在外地,陈亭出国伴读了,大家有空聚聚吧。”

  “行啊,没问题,你来联系吧。”

  “你还记得贾清吗?他现在也在S市,据说混得还不错,去年结的婚,他老婆还是我们校友呢。这世界可真是小啊。你有他的联系方法吗?要不聚会也叫上他,咱们也算是一个班级的老同学了。”

  “你看着办好了。”

  纸上是贾清的电话。我想给他打,一直就想。打又何妨,大家也是老同学了。

  “章可?怎么会是你?”我明显听到电话那边有超过5秒的空白,我知道这对他是意外的,我们已经有几年没有联系了。他,舒缓着自己的声音,大约就是结婚的缘故吧,相比倒是我显得单薄了。

  “明天中午我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想见见你。”我本想推辞的,没有推过自己的内心意愿,最终我答应他了。

  餐厅里的人不多。我看到他坐在那里了,恍惚了一下眼睛,我在退缩,虽然情形已经不允许我再退缩。我感到手心开始发凉。

  “吃吧,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叫了点。”他温和地笑。

  我的确饿了,吃了点东西,看到他在沉默。

  ——别看着我不说话啊。

  ——说什么呢,我们有3年没见了吧。

  ——真快,你都结婚了,同学中你大概是最早的一个了。

  ——我也没想到,更没想到3年后我们会坐在这里说话,我以为从此就和你失去联系了。

  ——怎么会呢。其实我也时而想起你,尤其是在夜深的时候,想起那时候半夜里我坐在宿舍楼梯口给你写信的情景。

  ——我也是。

  ——她好么?

  ——你也认识的,当年她就是我们初中隔壁班的。

  ——我想起来了,当年她还经常上台表演节目什么的,还挺漂亮的。后来你们上了一个大学罢,我听别人说的。

  ——那时候我都没有注意过她,只是偶然会在来S市的火车上遇到她。你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有谁的。

  ——我知道,我也想过当初要是我不考那么远就好了。

  ——我那时除了紧张的画图,余下的就是想你和给你写信了,总觉得很温暖。

  ——我最喜欢收你信了,不瞒你说,当时我还一直天真地假设自己是大建筑师贾清的夫人呢。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哎。

  ——那又有什么用,你甚至连喜欢我都没有说过。

  ——我们都太骄傲了当年,我以为敏感的你能从我的信的字里行间看出些端倪。

  ——不提当年了。

  侍应过来收拾了几个空碟子,他叫了两杯橙汁,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小心地用纸擦了下洒出来的汁液。看到我笑了,他有些腼腆地说,平时画图总不太习惯手边有太多东西,怕弄脏了图,小心惯了。

  又是几秒的空白。

  ——如果我现在说我依然喜欢你,你会考虑我吗?

  ——晚了,你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问这个的权利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原谅我罢。

  ——无所谓了,对了,当年那些信你还在么?

  ——当然了,不过我都没有带到S市来,怕她知道了不好。

  ——呵呵,我比你自由。

  ——后来你就没有再遇上合适的了?

  ——有倒也是有,可是总觉得到不了燃点。

  ——不要再错过了,你也年纪不小了。我从小学就开始喜欢你,那么多年,我想我总可以有勇气牵你手罢,还是错过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啊,没想到你从小学就开始注意我了。我都不记得那时候你的样子了。

  ——你又怎么会注意我呢,你是多么开朗的一个小丫头啊。许多男孩子都喜欢跟你玩呢。到了初中你终于开始跟我说话了,让我有成功的喜悦。

  我看窗外起风了,背着书包的孩子们几个一群,戴着红领巾,穿着统一的校服,他们的幸福童年。我们的童年也是幸福的,没有不好看的孩子,都是开心的记忆。记忆中又有多少可以重新拾起,倏忽觉得一切都是在一开始安排好的,抗争的不过是枝节。

  ——你现在工作的如何。

  ——还行罢,几个作品在国际上拿了奖,设计院也比较重视我,我还图什么呢,安逸的生活而已。

  ——不对,你还年轻,你的作品需要你的激情,你又为什么放弃呢。

  ——你果然还有当年的激情。我确实一直希望你能给我激情的,非常希望。我不止一次想过我们的结合该是珠联壁合的了,我要我们所有同学都羡慕我,羡慕我很追到你这个骄傲的丫头。

  ——你又叫我丫头了,你不记得那次你叫我丫头我跟你红脸了么。

  ——特别可爱,我记得很深。

  ——现在我老了。

  ——我比你更老。

  他拿出笔在餐巾纸上写了一句话,黑色的墨汁在柔软的纸上化开着。

  “软弱是坚强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少说漂亮的话。

  “我做不到永远不说,我喜欢你。”我同样在纸上写了一句,完全没有考虑后果。一生中考虑后果的事情做的太多了,很少莽撞。

  他把纸拉了过去,没说什么。褪下手上的手表,给我戴上,握紧我的手。

  ——有合适的就别再犹豫了,你是一个需要男人呵护的女人,你需要婚姻。

  我起身去了洗手间。镜中的自己,容貌从幼时一直幻化到80岁,我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幻觉,可是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空虚的可怕,年老的感觉,就这么来了。旁边一个银发老人,看她竟然没有丝毫年老的意思,脸红润着,行动利落,更重要的是她还哼着小曲,虽然是过去年代的小曲,可是也自得其乐。我笑了笑自己的杞人忧天。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走了出去。

  “我们走吧,下午你不是还要开会么。”我知道他还是要回到现在生活中去的,虽然回忆起过去的生活来无比怀念。我把他往他的生活里推着。

  后来的聚会,终究还是没有搞成,大家都太忙了,我们又要急着回去,S城的行程就这样结束了。艾文后来问我S城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味道,我说有啊,无数的人,无数的商店,无数的衣服,要你去肯定满足得要命。

  我想有一天我是会厌倦一个人的生活的,但是我又不能没有自己。暗地我去找过当心理医生的朋友,他说我是现代人的综合症,典型的活在自我中,工作的压力让我无所适从。我说,你有理论,可是你也帮不了我。是啊,谁有帮得了谁呢,我自己还一大堆烦心事情呢,要不我说给你听听。看着他,我突然觉得自己又没有什么了,我很健康,或者这种信心就是来自他人。我说谢谢了,回头我请你喝咖啡。

  酒店销售的工作上了轨道,就不那么忙了,最近上面的控股方决定要在S市建度假村,我们部门推荐我过去负责筹备工作。我考虑着是不是要接受,这就意味着我又要几年在外面,矛盾着。

  在街上看到艾文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亲密着。“我把完整的我交给这个世界,可是世界又还给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吗?我能要求什么吗?”街头歌手在唱着,行路的人,没有停下来的;路边迷路的孩子不再如以前在害怕地哭,他勇敢地走到警察面前寻求着帮助。

  总是要决定的,不能再犹豫了,太多的犹豫只能带来后悔。临行前我给艾文打电话,告诉她我决定去S市去了,希望她有机会到那个有无数漂亮女人无数高档商店无数诱惑的城市来玩。

  她说,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你来吧,在“亲密接触酒吧”。我说,我看安排吧,要安排不开的话我就邮寄礼物给你。

  当我灰头垢脸地奔走在S市的时候,我天天告诉自己,忙完这几年,我一定要结婚了,不拖了,不要求高了,我需要一个家。

  一天,一个陌生男人给我打电话,艾文死了,自杀死的,在生日那天。都是我害了她,我不能给她她要的,我以为她可以承受。

  “你以为你是谁,她都死了,你还在忏悔。”我骂着这个男人,可是我找不到更恶毒的语言。我知道最开始我的没有深想还是逃脱不了,我知道艾文陷入了她早已为自己安排的道路。

  艾文是自杀的,她选择了从14层楼高坠落,据说那楼每年都要收回一个灵魂。

  关于艾文,在那个城市她熟悉的人中,有许多关于她的传说,她的死没有给她的灵魂带来安宁。

  接完电话,我上街了,我还差艾文一个承诺,陪她去逛街。我正经过一个建筑工地,突然旁边一个人推了我一下,我惊魂未定。在我刚才站的地方,一块砖石掉了下来,几秒钟捡了一条命回来。我想谢谢那个救了我的人,回头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或许我该对自己好一些,算是谢谢人家救命之恩吧。艾文对我说的,我适合擦哪一号口红来着我要去买口红。

  安安 01-3-15  

 

   2001.4